轉眼間,差不多三年過去了。
我無法否認,當時她的每一封信都給我?guī)砹藷o窮的樂趣。我的生活寂靜空虛,不知不覺間,它們成為了我的精神寄托。我想,在經歷了柯蒂斯先生和“迷盜小?!笔录?,她終于融入了海灣地區(qū)的生活。甚至還在結婚之前,她給我寫來的信就已經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她的口吻不再像一個流落他鄉(xiāng)的英國女子,那片土地對她而言,似乎不再陌生,也不再荊棘滿布。漸漸地,她筆下的人物不再是異鄉(xiāng)人,她描畫的地方也變成了她的家園。當然,這可能僅僅是我的幻覺。也許是因為我太沉迷于她的信,每一封都反復細讀了,并用專門的文件夾把它們珍藏在公寓里,所以才能察覺出它們的微妙差別。這些差別是如此細微,一個馬虎的讀者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
四月的集合結束后,她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和喬·哈曼結了婚。布什修士會的一位英國巡回牧師為他們主婚。碰巧的是,這位牧師曾經在金士頓的圣約翰教堂當過教區(qū)牧師,這個教堂距離我之前在溫布頓的住所還不到十英里。他們在郡政廳成婚,因為威爾斯鎮(zhèn)當時沒有教堂,盡管人們正在計劃第二年修一個。所有鄉(xiāng)下居民都參加了婚禮。他們去格林島度蜜月,或者蜜月的一部分。我猜她一定帶上了紗籠,盡管她沒有告訴我。
婚后頭兩年,她透支了相當大一部分財產。她精通投資之道,在同時開辦冰室和工廠之后,總是步步為營,等一樁生意上了軌道再開始下一樁。她會把所有的賬目表都寄給我,它們都是由一位年輕的銀行職員萊恩·詹士制作的。盡管如此,她還是每隔半年就會問我要三四千鎊,直到她第二個兒子出生。她用我的名字給他命名。到那時她已經透支了一萬八千英鎊來開辦各種當地生意了。盡管它們似乎都有盈利,列斯特和我還是越來越擔心自己未能恪盡托管義務,雖然麥法登先生的遺囑給予了我們充分的裁量權。我們的職責是在她滿三十五周歲的時候把財產完好無損地交到她手中。我開始擔心澳大利亞陷入經濟蕭條,或者橫遭某種未知的災難,使得我們預支給她的三成遺產血本無歸。她多少有點孤注一擲,而且她的投資雖然成績斐然,卻不能被視為托管股票。
今年二月,她生下諾爾后不久,從威爾斯鎮(zhèn)給我寫來一封長信,請求我給她預支一筆空前的巨款。她問我是否愿意當諾爾的教父,那當然讓我非常高興,盡管以我的年紀,已經不太可能對他恪盡教父的義務了。她打算請韋克林做第二位教父。既然他大約六個月前已經和露絲·索耶成婚,并似乎要在那個地區(qū)成家立業(yè),她多給孩子找一個住在世界另一邊的老教父,對孩子也沒任何壞處。當然了,我馬上對我的遺囑作了相應的修改。
她接著在信里談到米德赫斯特的事務?!皢态F(xiàn)在是唯一的經理,”她寫道,“他做得相當出色。他剛到這個牛場的時候,這里有大約八千頭牛,但現(xiàn)在已經增長到一萬兩千或一萬三千頭。我們今年將會賣出超過兩千頭牛,無法一趟全部趕到朱利亞克里克,所以喬要跑兩趟。接下來兩年應該還會穩(wěn)步增長,因為每年旱季比爾·韋克林都會給我們新修一些水壩,牧草的數量連年增長?!?/p>
她繼續(xù)向我介紹牧場主人斯皮爾斯太太的情況?!八煞虼蠹s十年前去世,她隨后離開了海灣地區(qū),”她說,“現(xiàn)在住在布里斯班。去年十月,喬和我去她家里住了幾個晚上。我那時沒告訴你這件事,因為我想先把它考慮清楚,還要先確定能不能貸到款?!?/p>
她告訴我,斯皮爾斯太太年事已高,想把套在米德赫斯特的資本賣掉變現(xiàn)。她很可能打算在有生之年將財產轉移出去,以規(guī)避遺產稅?!八龁栁覀兪欠窨梢再徺I牧場的一半股份,”她說,“這樣我們就能獲得剩下一半股份的期權,在她臨終時以估算價值購入,不論那將是何年何月。那意味著我們現(xiàn)在要籌集大約三萬鎊的資金,即一半股份的價值。當然了,土地是向國家租借的,根據現(xiàn)在的租約,還有十七年租期。那意味著要更改租約,把喬的名字加進去,和她聯(lián)名?!?/p>
她告訴我他們已經去過銀行了。銀行可以貸給他們兩萬鎊?!八麄兣闪艘粋€熟悉牧牛業(yè)的檢查員來米德赫斯特,”她寫道,“喬在海灣地區(qū)的名聲很好,我想檢查員認為我們經營頗為得法。我們現(xiàn)在只差一萬鎊現(xiàn)金,這就是我的請求?!?/p>
她岔開了話題?!懊椎潞账固睾芎茫彼f,“我們在此生活愉快。如果我們無法接管它,斯皮爾斯太太很可能會把它賣掉,我們就不得不另尋一個新地方重新開始。那對喬而言太殘忍了,因為他在米德赫斯特上傾注了那么多心血?,F(xiàn)在讓我離開威爾斯鎮(zhèn)的話,我將感到痛苦萬分,因為它已經逐漸發(fā)展為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地方,鎮(zhèn)上的生活也充滿了歡樂。如果可以的話,我確實很想留在這里?!?/p>
她繼續(xù)寫道:“我知道牛場不屬于托管投資,諾爾,跟我的其他投資一樣。請你認真考慮此事,并把決定告訴我。如果不行的話,我就要重新想辦法,也許就要把我的生意賣掉或者抵押出去。我真不想那樣做,因為它們可能落入庸人之手,從此一蹶不振。這個小鎮(zhèn)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我知道當母親的感受,諾爾!在它變強壯之前,需要受到細心的呵護。”
這意味著我們要允許她把一半的遺產都投進極具投機性的行業(yè)里,并且集中在一個地區(qū)。這絕對違反麥法登先生立遺囑時的意愿。從法律上說,我們幾無風險,我悄然加進遺囑中的自由裁量條款措辭模糊,能保護任何違反托管義務的行為。在把她的信拿給列斯特看之前,我花了幾天時間來思考此事。最后,我認為我們的職責是盡量揣測麥法登先生的心意,做出他本人在相同情況下會做出的決定。
那位隱居在埃爾的古怪先生會做出什么決定呢?他雖然身患殘疾,但我不覺得他冷酷無情或者蠻不講理。他并不是因為不信任琴·佩吉特而規(guī)定了那么長的托管年限,他根本就不認識她。他這么做完全是為她好,因為他覺得一個二十來歲的未婚姑娘一旦一夜暴富,極容易上當受騙。在這一點上,他很可能是對的。但琴·佩吉特是一個三十歲的已婚女人,已經是兩個小孩的母親,并和一個又明智又可靠的男士結了婚——不管他在“迷盜小?!鄙铣质裁从^點。麥法登先生在此種情況下是否還會堅持原定托管辦法?
我想不會。他是一個仁慈的人——我很確定——既然那是她的家,也是她情之所鐘,他肯定也希望她能得到米德赫斯特。然而,他是一個謹慎的蘇格蘭人,我想他更加關心的是這筆投資的細節(jié),確保這一萬鎊能帶來豐厚的回報。就此而論,我認為必須解決租期問題。十七年太短,無法讓喬收回在水壩和其他新建設施上投入的成本。如果不經過談判延長租期,他將很可能無法繼續(xù)進行資本改良。
然后我把她的信拿給我的合伙人看,并就此談了很長時間。他的觀點和我一樣,認為租期是這件事情的核心問題?!拔矣X得,在托管這件事情上,我們不能太死板。”他說,“我想你的做法是對的,嘗試把自己代入立遺囑人的角色。他妹夫在世的時候,他并沒有提任何托管的事情,因為他覺得妹夫可以幫助妹妹妥善處理這筆財產。他在妹夫去世后才想到要把財產托管。嗯,現(xiàn)在他外甥女已經結婚了。如果讓他現(xiàn)在處理這筆錢,很可能不會費心將它托管了?!?/p>
“你的看法挺有道理的,”我說,“我沒想到這一點?!?/p>
“我不認為我們應該無視托管義務?!彼f,“我們應該以此為契機,幫她獲得一個合乎理想的新租約。我們可以放話,必須修改租約,在我們對所作修改感到滿意之前,不會解凍一分錢。我覺得這樣她就能達成所有目標?!?/p>
我微微一笑?!拔也粫堰@點告訴她。”
第二天,我坐下來起草了一封回信?!拔艺J為我們可以考慮你的請求,”我寫道,“但非常抱歉,我們對目前的租約非常不滿意,你們必須先修改它。根據目前的租約,很可能你們十七年后就會無家可歸,你們和斯皮爾斯太太在牛場上投入的資本也會血本無歸。根據我目前所得到的信息,所有新建設施都要無償收歸國有?!焙髞砦也胖朗聦嵅⒎侨绱?。
接下來,我亮出這封信的主要觀點:“毫無疑問,你已經有一個值得信賴的律師,但如果我能幫助你處理此事,我將很愿意去拜訪你,在昆士蘭住幾周,確保在你將此筆巨資投進米德赫斯特之前,租期一事得到妥善解決。我多年不曾離開英國,深感后悔。我已到了風燭殘年之時,可以用來周游世界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想給自己放一個長假,在變得老朽無能之前出去走走。如果我能幫助你處理租約一事,將不勝欣喜,并馬上付諸行動?!蔽姨砹艘痪湓?,“贅言一句,我將自費出行?!?/p>
大約十天后,琴通過夜間電報給我回復。她催促我盡快去拜訪他們,并建議我四月底坐飛機去,因為那時昆士蘭即將入冬,天氣就跟英國的夏天一樣。她正在給我列一張單子,寫上我要帶去的衣物、藥品和旅途所需物品。我有點感動。
第二天,我去溫坡街的診所拜訪我的醫(yī)生肯尼迪。“有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阻止我飛去昆士蘭?”我問。
他一臉疑惑地看著我?!皽蚀_地說,我不應該建議你這么做。你非去昆士蘭不可嗎?”
“我非常想去,”我說,“我想在那里住一個月左右,處理一點私事。”
“你最近走路怎么樣?”
向他撒謊沒有任何意義。“早上我一般步行至特拉法爾加廣場,”我說,“從那里打車去辦公室。”
“你無法全程走路上班?”
“不,”我說,“我有一些日子沒那么做了?!?/p>
“如果中間不停歇,你能爬俱樂部的樓梯上二層嗎?”
我搖搖頭?!拔铱偸亲娞萆先ァ5以诶ナ刻m不用爬樓梯,所有的房子都是平房?!?/p>
他微笑道:“請脫掉外套和襯衫,讓我給你檢查一下?!?/p>
檢查結束后,他說:“嗯。你打算自己一個人去嗎?”
我點點頭?!拔視笥褌冏≡谝黄穑麄儠C場接我?!?/p>
“你真的覺得非去不可?”
我們四目相迎?!拔蚁肴ァU娴暮芟?。”
“好吧,”他說,“你也很了解自己的情況。沒有什么新問題——只是一些正常的退化。戰(zhàn)爭期間你減了十年壽。總的來說,我想你坐飛機去是明智的。我想你飛越紅海時會感到非常勞累?!彼^續(xù)告訴我可以做的事和絕對不能做的事,都是些老生常談。
我回到辦公室,跟列斯特說了我的計劃。“我將給自己放三個月左右的假,”我說,“從四月底開始。我會坐飛機去,不知道要去多久。如果我去程時覺得坐飛機太辛苦,回程就坐船。”我頓了頓,“總之你就當我要放長假吧。反正我也很快退休了?!?/p>
“你真的覺得有必要親自去嗎?”他問。
“是的?!?/p>
“好吧,諾爾。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在這件事情上消耗太多精力。這畢竟是件小事?!?/p>
“我不能同意這句話,”我說,“我開始覺得,在我這輩子處理過的所有案子之中,這才是最重要的?!?/p>
我在一個周一早上離開了倫敦,坐同一班機一直飛到悉尼,落地時已經是周三深夜。這趟飛機經停開羅、卡拉奇、加爾各答、新加坡和達爾文。我必須說,這架飛機很舒適,空姐也相當善解人意,溫柔體貼。當然了,在躺椅上睡兩個晚上讓人疲倦不堪,落地時我倍感輕松高興。我在悉尼休息了兩晚,下午租了一輛汽車進城兜風。第二天,我坐飛機去凱恩斯,一路上風景秀美宜人,布里斯班以北的昆士蘭海岸線尤其漂亮。臨近降落的時候,飛機沿著凱恩斯和湯斯維爾之間的欣欽布魯克海峽北上,那一定是世界上最迷人的海岸線之一。
我們晚上在凱恩斯降落。我收到了一個很大的驚喜,因為喬·哈曼在機場迎接我。他說,空中列車現(xiàn)在每周往海灣地區(qū)飛兩趟,部分是由于威爾斯鎮(zhèn)發(fā)展迅速。他是坐周五的飛機來的,打算周一帶我去威爾斯鎮(zhèn)?!拔乙谶@兒處理幾件小事情,”他說,“我的律師本·霍普也在凱恩斯。我想,您可能愿意利用這個周末了解一下米德赫斯特的基本情況,并與他會面?!?/p>
自從他三年前離開倫敦之后,我至今不曾聽到過慢悠悠的昆士蘭腔調。他開車送我去旅館。那是一座形狀古怪的樓房,坐落在一個相當漂亮的地方。旅館內的酒吧規(guī)模巨大,似乎是人們的活動中心。我們正好在開飯前到達——這里的人把晚飯稱作“茶”——下了車就走進餐廳坐下。他問我要喝茶、啤酒還是普朗克。
“廉價酒?”我問。
“普朗克是一種紅酒,”他說,“我自己很少喝,但那些懂酒的家伙說它還不錯?!?/p>
我從酒水單上選了亨特河酒,喝起來相當不錯。“琴不能親自來接您,她覺得很抱歉。”他說,“我們可以托人照顧小喬,但她還在給諾爾喂奶,所以來不了。她周一開車去威爾斯鎮(zhèn)接您?!?/p>
“她最近怎么樣?”我問。
“她很好?!彼f,“生小孩對她有好處,她變得越來越漂亮了?!?/p>
飯后,我們在臥室外面的門廊上坐下來,開始討論米德赫斯特的事情。他帶來了牛場過去三年的賬目表,打印得很整潔,字跡清晰可辨。我對它們作出了評論,他說:“我在這方面不怎么在行。琴住院前就把它們做好了,她負責管賬。我告訴她我想在牛場上做什么,她就讓我知道我還剩多少錢可以花。她受的教育比我多?!?/p>
然而,我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很精明的男人。在租期和資本改良方面有一些很復雜的問題,但他理解起來毫不費力。我們那個晚上聊了好幾個小時,談到他的牛場和琴在鎮(zhèn)上開辦的各種生意。他對那些生意非常感興趣。
“她請了二十二個姑娘在工廠工作,”他說,“她們現(xiàn)在制作皮鞋、公文包和女士手提包。工廠和其他生意相比要差一些?!彼奄~目表翻給我看?!敖衲陹赍X了,但去年損失了兩百多鎊——兩百二十七鎊。但所有其他生意——哦,老天。”他給我看冰室、美容院、游泳池、電影院、洗衣房和服裝店的數字,“它們都很好。蔬果店也不錯?!蔽覀儼褦底旨涌?,發(fā)現(xiàn)去年這七項一共帶來了兩千六百七十三鎊的凈利潤?!凹词构S虧損,她照樣掙錢,”他說,“姑娘們要把自己在牧工面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牧工也要帶姑娘們出去消費,錢又回到她腰包里了?!?/p>
我為工廠感到一絲擔憂?!澳芊裢ㄟ^擴大生產規(guī)模來降低日常管理開支水平?”我問。
他對此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八呀洶呀芊颉げ瓶撕土硗鈨蓚€人送過來的所有皮都用上了,”他說,“沙袋鼠的數量也減少了。我認為她的工廠沒什么拓展空間,她也不想這么做。她有一種預感,可能再過幾年就可以把這間工廠關掉。威爾斯鎮(zhèn)會變得很大,到時一間只聘請二十個姑娘的工廠就會變得無關緊要了。”
“我知道了?!蔽宜伎贾f,“威爾斯鎮(zhèn)現(xiàn)在有多大?”
“現(xiàn)在有大約四百五十人住在威爾斯鎮(zhèn),”他說,“不包括土著,也不包括住在牛場上的人。人口在過去三年里增加了兩倍。”
“全部歸功于工廠嗎?”我問。
他慢慢地說:“我想一定是——仔細想想,所有東西都跟它有關。不僅是工廠。她請了兩個姑娘來打理冰室,還有一個土著姑娘。美容院請了兩個,服裝店三個,蔬果店兩個,電影院三個。她可請了不少人呢?!?/p>
我感到困惑不解?!暗S里只有二十個姑娘,她們能給這么多其他姑娘創(chuàng)造工作機會嗎?”
“好像沒那么簡單?!彼f,“前幾天我們算了一筆總賬。在任何一個時點上,她聘請的姑娘從未超過三十五個。但自從她開辦工廠以來,已經有四十二個姑娘結了婚并辭職。她們基本上都嫁給了牧工。嗯,威爾斯鎮(zhèn)多了四十二個新家庭,就意味著有四十二個女士需要電影院、美容院和新鮮蔬菜,再加上她正在雇用的那三十五個姑娘,就像滾雪球一樣?!彼D了頓,“比如說銀行。那兒前所未有地請了兩個女職員,都是因為業(yè)務量增加了。澳大利亞互濟公司在我們這兒開設了一個辦事處,請了一個姑娘。比爾·韋克林的辦公室也請了一個姑娘?!彼D向我,“實際上,威爾斯鎮(zhèn)現(xiàn)在有大約一百個二十五歲以下的未婚姑娘或者已婚少婦?!彼f,“琴來的時候只有兩個?!?/p>
“還有嬰兒!”他說,“嬰兒多得數不清。他們派了一個助產士過來。那又是一個女孩兒。她上個月和菲爾·鄧肯警員訂婚了,所以還會再派一個過來?!?/p>
我微笑道:“有足夠的男士來滿足需求嗎?”
“哦,老天,”他說,“現(xiàn)在很容易就能請到小伙子來威爾斯鎮(zhèn)工作。我現(xiàn)在請的牧工來自昆士蘭各地,還有從北領地來的,他們都想在威爾斯鎮(zhèn)附近找一份工作。有一個小伙兒從西澳大利亞的馬布爾巴遠道而來,走了大約兩千英里路呢?,F(xiàn)在的勞動力情況和三年前大不一樣了?!?/p>
那晚我很早就上床休息,躺著思考了很多事情。第二天早上,我去霍普律師的辦公室找他,寫了一封信給昆士蘭土地管理局,提議召開一個會議來討論米德赫斯特的租期問題。那天下午,我們在凱恩斯四處兜風觀光。我覺得凱恩斯是一個怡人的熱帶小鎮(zhèn),環(huán)鎮(zhèn)景色清新秀美。周日我們開車北上去阿瑟頓高原,看見許多高高的丘陵農田,耕作方式頗有點英國化。
我們周一上午坐空中列車飛往威爾斯鎮(zhèn),沿途在名叫喬治敦、克羅伊登等地方降落,在每個機場上停留大約二十分鐘,接送乘客和裝卸貨物。我們在喬治敦上空盤旋準備降落的時候,我得以觀察這個地方。它很有點凄涼,從天空上能看到四四方方的街道布局。這些街道都很寬闊,也曾繁榮一時,邊上有過鱗次櫛比的樓房,但現(xiàn)在芳草叢生,雨痕密布。幾座寥落的房子站在曾經的街道交會處,大部分都緊緊挨著旅館。在喬治敦和克羅伊登,旅館都是唯一一座兩層樓房。這兩個破敗的地方都是被拋棄了的黃金鎮(zhèn)。
坐卡車來接機的人們都被曬成了古銅色,健康風趣。男士們幾乎都皮膚黝黑、高大健壯,看起來非常能干,女士們則是又樸實又順從的家庭主婦。
我靠窗坐著,起飛時細細觀察克羅伊登,直到它被我們拋在身后?!澳芸吹竭@些小鎮(zhèn),我還挺開心的。”我身旁的喬說,“威爾斯鎮(zhèn)原來也這樣,比它們還要糟糕一點。當然了,它現(xiàn)在還算不上特別出色,但比克羅伊登好。哦,老天?!?/p>
我們在威爾斯鎮(zhèn)上空盤旋,準備降落。它位于一條大河旁邊,布局跟另外兩個小鎮(zhèn)出奇地相似。寬闊的街道同樣構成一個四方形,但這個四方形上蓋滿了房子。從飛機上俯視小鎮(zhèn),只見每一個瓦楞鐵屋頂上都灑滿了耀目的陽光,所以當飛機背對太陽盤旋的時候,我必須閉上眼睛以防眩暈。這些房子似乎全部都是簇新的,街道上還有相當多尚未完工的房子。我看見了一座兩層高的樓房,大概也是旅館,對面是主街道,路中央有一條灌木帶,把寬闊的牛道隔成雙行線,邊上還修了柏油人行道。旅館對面是一個帶跳水板的游泳池,周圍有一些小木屋,池邊還有一塊草坪,恰如琴在信中的描述。然后鎮(zhèn)子從視線中消失了,我們開始降落,在一條嶄新的跑道上滑行,停下。
她坐在一輛福特越野車上等我。那是她的私人座駕,她經常開著它進出威爾斯鎮(zhèn)打理生意?,F(xiàn)在的她已經成長為一個非常迷人的女人,比我記憶中那個年輕的姑娘成熟多了。她說:“哦,諾爾,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累壞了吧?”
“我不累,”我說,“只是因為又老了三四歲。你看起來神采飛揚?!?/p>
“我很好,”她說,“好得不得了。諾爾,你能來看我們真是太好了。我想請你來,但又覺得這個要求太過分。實在是太遠了??焐宪?,讓喬幫你拿包。”
他們馬上駕車送我去米德赫斯特。越野車駛過威爾斯鎮(zhèn)的主街道,我想下車看看她的生意,但他們不允許?!懊魈旎蚝筇煸俾窗桑械氖菚r間,”她說,“我們現(xiàn)在去米德赫斯特,你先稍微休息一下?!?/p>
讀了那么多她的信,我深知沿途將會看到何等景象。跟我的預想絲毫不差。并沒有我們通常所說的道路,她小心翼翼地尋路穿過郊區(qū),沿著重重疊疊的車轍前進,遇到深坑便繞過去。我們來到第一條小河的河邊,我驚訝地看到他們修了一條橫穿河床的混凝土堤道。河流兩岸立了兩條巨大的木樁,用于標示堤道的位置。“我們還沒發(fā)展到修建橋梁的地步,”她說,“但雨季時這條堤道簡直就是上帝的恩賜,再也不用擔心撞上水底的大石頭了?!?/p>
牧場住宅跟我想象中相去不遠,但前面多了一座花園,里面繁花盛放,鮮艷奪目。還多了一大排我沒聽說過的木柵欄或者牛欄?!拔覀儸F(xiàn)在有三頭瘤牛,開始育種后,我們需要更多畜欄?!彼牧雠J怯《攘雠:陀諣柛5屡5碾s交種。他告訴我,他還養(yǎng)了一小群奶牛,所以還需要修建更多畜欄。
“你現(xiàn)在有多少人手?”我問。
“十一個牧工,”他說,“十個土著。現(xiàn)在這個地區(qū)白人差不多比土著還好請?!?/p>
他們那天不允許我走路,只讓我端著冷飲坐在門廊的一張長椅上。人們在院子里忙活各種工作的時候,我靜坐欣賞。這幅景象非常迷人,白人牧工、土著牧工、牛、狗和馬,還有一只半大的沙袋鼠到處跳來跳去,一群小狗追著它的尾巴逗它。我可以無休止地坐在那里一直欣賞下去,順帶欣賞琴優(yōu)雅地在房子里走來走去,照顧孩子并使喚她的土著女仆。我在那里足足坐了三天。
一天早上,她帶我進鎮(zhèn),向我展示她的所有杰作。她先是帶我去看工廠。進去之前,她先讓我圍上一條圍巾,因為里面很冷。室內溫度其實并不低,但比炎熱的室外低很多,突然走進去很容易著涼,因為她讓空調一年到頭都開著。“姑娘們確實也喜歡讓它開著,”她說,“就因為有空調,前來應聘的人數總是超過空缺數。”這些姑娘都穿著綠色的制服,正在埋頭生產皮制品,看起來又聰明又漂亮。車間一頭掛著一面長鏡子,墻上釘著幾幅從畫報上剪下來的圖片,都是時下流行的發(fā)型和連衣裙圖樣。“我們經常更換它們,”她說,“我希望她們能把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展示出來?!?/p>
工廠是獨門獨戶的,但她把其他店鋪修成一排,看上去像一條小小的商業(yè)街。她在寬闊的柏油人行道上方修了一個木門廊,給逛街的人遮陽擋雨。她請了一個中年愛沙尼亞女士負責打理美容院,這位漂亮的女士有著深色的皮膚,妝容精致,手下有兩個澳大利亞姑娘。店內有四個獨立隔間、一個玻璃柜臺和一個擺滿女士用品的展示柜,雅致干凈。美容院旁邊是一個小店面,店里有四臺家用洗衣機,三個年輕的已婚女士坐在一旁,等洗衣機洗衣服,一邊說著家長里短。洗衣店旁邊是賣種子、園林工具和水果蔬菜的蔬果店。再旁邊就是服裝店。這里地方很大,有很多柜臺和穿著夏天連衣裙的假人模特。我對于一個被單獨隔開的小角落很感興趣,里面有一個中年店員,老人家可以在這里買到他們慣常所穿的衣服,例如黑裙子、法蘭絨襯裙和做工粗糙的廚房圍裙。
她帶我穿過馬路去看電影院和游泳池。那會兒正是酷熱難耐的大白天,我有點熬不住了,于是她帶我去冰室喝了杯冷飲。她中途離開半小時去處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我便自己一人坐著,觀察走進冰室或者路過人行道的人。女人比男人多得多。女士們看起來都很漂亮,似乎至少一半懷有身孕。
過了一會兒,她回來和我一起坐在冰室里?!跋乱徊酱蛩阕鍪裁矗俊蔽覇?,“什么時候是個頭?”
她笑著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皼]完沒了。”她說,“我會一直纏著你,管你要錢,是不是?事實上,我想我已經攢起足夠的利潤來實施下一步計劃了?!?/p>
“是什么計劃?”
“開一個自選雜貨鋪,”她回答,“需求在變化,諾爾。開始的時候,威爾斯鎮(zhèn)需要的是娛樂,因為那時所有人都還年輕,都還沒結婚。他們不需要那些實在、理智的東西,他們需要的是冰淇淋、游泳池、美容院和電影院。他們現(xiàn)在仍然需要這些東西,但這方面的需求沒有太大的增長空間。現(xiàn)在威爾斯鎮(zhèn)需要滿足年輕家庭的需求。我要開一間合乎理想的雜貨店,以盡量低的價格出售種類豐富的優(yōu)質食品。緊接著我還要開一間日用品商店。你知道在威爾斯鎮(zhèn),連給嬰兒做飯用的鍋都買不到嗎?”
我向對門的商店點點頭?!班嚳舷壬纳痰隂]有賣嗎?”
“他毫無想象力。他賣的那些鍋大得能把整個嬰兒都放進去。”
過了一會兒,我問她:“你的商品是怎樣運過來的?肯定不是都走空運吧?”
她搖搖頭。“從凱恩斯到福賽斯走鐵路,再用卡車把它們從福賽斯運過來。當然了,沒有一條像樣的路,導致運費出奇地高,因為一輛卡車最多只能開兩年。比爾·韋克林說路政委員會正在醞釀一條從威爾斯鎮(zhèn)通往馬里巴和凱恩斯的路——一條像樣的柏油路。當然了,他想承包這個工程。他認為這條路兩年內就能修好,因為威爾斯鎮(zhèn)發(fā)展得這么快。我必須說,這條路將是上帝的恩賜。開車去凱恩斯只需要一天的時間,真是難以想象!”
土地管理局那周晚些時候回復了我們??紤]到飛往威爾斯鎮(zhèn)的班機時間,他們建議于下周二或周三召開一個會議。我和喬·哈曼一起飛往布里斯班,在凱恩斯捎上他的律師,和土地管理局的官員開了一個會。會議持續(xù)了差不多一天,我們在會上敲定了框架協(xié)議。會后,哈曼返回牛場,霍普先生和我則繼續(xù)留在布里斯班,與土地管理局反復來回交換最終協(xié)議的草案,用紅色、綠色、藍色和紫色的墨水進行修改。此外,我還與斯皮爾斯太太的律師保持著聯(lián)系,洽談全盤購買米德赫斯特的期權合約。所有這些事務讓我在布里斯班忙活了差不多兩個星期。在和列斯特交換電報之后,我終于把兩份合同都敲定,并把它們帶回凱恩斯。喬·哈曼在合同上簽名后,我們把它們寄了出去。至此,我在昆士蘭的任務已經完成。
我和喬一起回到威爾斯鎮(zhèn),又和他們住了一個星期。我并不是非要多留一個星期不可,只是出于一種老年人的情感。我和琴一起坐在門廊上,她把自選雜貨店的布局畫了出來,征求我的意見。我們討論能否把它和五金店合并起來,并去威爾斯鎮(zhèn)為雜貨店選址。我去找郡文書卡特先生,討論這塊土地的租期。她帶我去看游泳池,我們討論在混凝土上鋪瓷磚的成本。我在冰室坐了許多個小時,看年輕漂亮的女士推著嬰兒車穿梭于商店之間。
有一次我問她是否會回英國度假。她猶豫了,然后輕輕地說:“絕對不會,諾爾。喬和我打算明年出國度假,但我們想去美國。我們想去舊金山,買一輛舊汽車,沿著西海岸駛往亞利桑那州和得克薩斯州。那樣的話,我們肯定能學到很多在威爾斯鎮(zhèn)派得上用場的東西。他們肯定也遇到過和我們一樣的問題,并且比我們更早著手解決?!?/p>
一天晚上,琴建議我留下來跟他們一起住,讓我非常感動?!澳阍谟矝]有什么牽掛了,諾爾,”她說,“你實際上已經退休了。為什么不放棄贊善里,放棄倫敦,留在這里和我們一起生活呢?你也知道我們很想和你住在一起。”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老人家和年輕人都需要有自己的獨立空間?!爸x謝你的邀請,”我說,“我希望可以留下。但你也知道我有兒子和孫子。哈利明年會來倫敦,我們都希望他能回到岸上工作。我想他在海軍部的任期已經結束了?!?/p>
她說:“那真是太可惜了。喬和我詳細談論過此事,我們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長住,和我們一起在這里安家?!?/p>
我輕輕地說:“多謝你們的厚意,琴,但我必須回去?!?/p>
他們自然親自開車送我去機場,和我告別。告別是愚蠢的事情,忘得越快越好。我甚至都不記得她說了什么,反正那也不重要。我只能記得自己感激萬分,因為那趟空中列車上連一個空中小姐也沒有。飛機起飛后,在威爾斯鎮(zhèn)上空盤旋,準備進入航線,我最后一次看見那個海灣小鎮(zhèn)上簇新的樓房,還有那些耀眼的屋頂。幸好沒有人能看見我當時臉上的表情。
現(xiàn)在是冬天,距離我最后一次出門去辦公室或者俱樂部已經差不多三個月了。我的兒媳婦,馬丁的妻子伊芙一直在照顧我的生活起居。正是因為她的堅持,我聘請了一位護士住在公寓看護我。他們想讓我進養(yǎng)老院,但我是不會去的。
這個冬天,我一直在寫這個故事。我想,老人家總是喜歡沉溺于回憶之中,而我又有把回憶寫下來的癖好。故事寫完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在一個新城市拔地而起的時候,從旁協(xié)助并非小事一樁。當我坐在這里,看進倫敦沉沉的濃霧,有時不禁會想,琴所作的努力到底意味著什么?她這些成就的重要性,時人能否意識到呢?
我前幾天寫信給她,告訴她我萌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她的財產最初是由詹士·麥法登掙來的。上世紀最后幾年,他曾經在西澳大利亞的霍爾斯克里克淘金,并因此一夜暴富。我想,霍爾斯克里克現(xiàn)在已經被拋棄了,就像另一個伯克敦和另一個克羅伊登。我覺得,金子被從這些地方挖走,變成了資本,冥冥之中又回到了家鄉(xiāng),使這些荒涼的土地重又繁榮起來,也不枉這一路上的輾轉漂泊。想到這一點,我認為自己對這筆財產的處理非常得當,詹士·麥法登肯定也會贊同我的做法,盡管這跟他兒子那份嚴格的遺囑南轅北轍。但畢竟這筆錢是詹士掙來的,并把它從一個像威爾斯鎮(zhèn)那樣的地方帶到了英國。我想,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甥孫女又把它帶回了澳大利亞,一定會倍感欣慰。
我想,也許正是因為我的生活圈子太過狹窄,才會如此喜歡回憶這些勇敢的人和陌生的場景。這幾年來,我一直牽掛著這些人和事,感慨良多。這個冬天,我日復一日地坐在這里,終日在椅子里沉睡,幾乎分不清自己身在倫敦還是海灣地區(qū),總是夢見炫目的陽光,“迷盜小?!焙屯林凉?,夢見凱恩斯和格林島,夢見一個遲到了四十年的姑娘,夢見她在那個小鎮(zhèn)上的生活。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小鎮(zhèn)啊,今生無緣再見了!